國境之南.公路上 -- 訪魏德聖後記
鄭秉泓
十月的某一天,接獲南方影展來電,問我要不要訪問他們今年「嚐新.新導演」專題的兩位導演 -- 魏德聖與林書宇。這還用問嗎?就算我再宅再忙再混再怎麼懶,當然要排除萬難去訪問這兩位導演。掛了電話之後,我很興奮地開始準備、設計各類問題。由於專訪魏導的時間訂在十一月十六日,比預計專訪林導的十一月底整整早了兩週,所以我立刻上網訂了《賽德克.巴萊》劇本書及《小導演失業日記》,同時也上Google雅虎鍵入關鍵字「海角七號 訪談」、「魏德聖 訪談」密集搜尋魏導的種種資訊……。我想從八月底開始,魏導大概已經被一群訪問給弄到快麻痺了吧。當下就生出一個雄心,我要設計別人還沒問過的問題(汗)。
經歷十月底高雄電影節天昏地暗的兩週趕片地獄,時間飛速來到了十一月十六日。那天的行程還蠻趕的,我下午三點先是與徐漢強導演(今年以新作《匿名遊戲》入圍南方華語競賽劇情類)在大遠百誠品有一場對談,稍後再趕去台南國賓影城主持《七月天》的映後QA,同時也得插個空隙專訪魏導,當晚則是參加南方獎的頒獎典禮。
老實說,魏導的當日行程真是緊湊得嚇人。他那天剛自香港返台,就馬不停蹄配合影片的宣傳活動,先是前往台南國賓影城出席南方影展《七月天》的映後座談,再來還得趕去南投出席信義鄉農會舉辦的《海角七號》露天放映活動。在這樣滿滿的計畫中硬要擠出時段來作訪談,就是我們必須很殘忍地「詳加利用」前往台南時近一個鐘頭的公路時間,在魏導不斷的咳嗽聲與看起來強烈精神不濟的倦容裡,勉強完成這段帶著「超現實色彩」的難得專訪。
我首先問魏導為什麼會找黃志明當監製?再問魏導喜不喜歡侯孝賢早期的鄉土寫實愛情片(例如《就是溜溜的她》)?《七月天》以及其他短片是否有機會趁著「海角熱」發行DVD?當初接任豆導製作的趨勢劇《求婚事務所》第六單元「克拉瑪對克拉瑪」的導演工作,除了當成接Case賺錢之外是否有得到與以前拍電影不同的經驗?《小導演失業日記》充滿一股憤怒感,那個小導演算不算是「阿嘉」的原型?《海角七號》與計畫中的《賽德克巴萊》、改編王家祥《倒風內海》的三部曲對於台灣本土史觀有一股浪漫情懷,這是否與魏導自己的宗教信仰有關?在台灣要拍時代史詩劇要克服的技術性問題非常多,擔不擔心接下來會遇到的諸多問題?許多人認為《海角七號》一再打破台灣影史紀錄是僥倖是個案,導演自己對於海角熱是否能延燒到後續國片上映、發行及新案子的開拍有什麼樣的看法,而《海角七號》盜版猖獗、未授權的周邊商品氾濫、劇中角色剩餘價值被持續掏掘又該怎麼辦……。
這些問題對於魏導來說似乎都不太有趣,與坊間數十篇專訪的同質性太高,加上他又過於疲倦,以致提不太起勁去回答,偶爾還會陷入些微的恍神狀態(我自己偷偷觀察的結論)。我得到的答案,應該說都在意料之中。事實上,最近因為接連訪問了好幾位中外導演,重新回想起來,總覺得無論自己的提問還是魏導的回答,都帶有某種「標準作業程序(SOP)」的意味。不過當魏導回答對於海角熱延燒的個人看法時,忽然出現了一個「爆點」。
他的音調瞬間開始上揚、語氣也急促起來,說他實在受不了台灣媒體怎麼無聊到連陳雲林在中國看過海角盜版碟都要來電詢問他個人意見,這到底是怎麼了……。此時此刻,這輛車前座的兩位南方影展工作人員一個專注地開車、一個忙著聯絡影展行政事宜;後座的徐導跟友人則是安靜到讓我忘了車裡其實坐了六個人;情緒有點激動的魏導,那有點戲劇性的音量起伏,在整個空間中發酵出一股奇異的超現實氛圍。
我總覺得,那幾分鐘的魏導,跟這陣子出現在電視上侃侃而談籌拍《賽德克巴萊》理念的魏導,有那麼一點不同。變得比較尖銳、比較狂傲、比較cynical,那種感覺有點像是從公眾人物瞬間變成一個真實的平凡人,有點情緒化地對著你抱怨一些日常五四三。不過這樣超現實的氣氛很快就打住了,魏導以一句「抱歉我好像拉著你拼命抱怨」順勢下了台階,我們也恢復正常,繼續原先標準的一問一答。然後,我把話題轉到了《賽德克巴萊》的參考資料上。
我問魏導,他擔不擔心萬仁已將鄧相揚的書改編成公視文學劇《風中緋櫻》搶了個機先?另外就是基於此題材本身的爭議性使然,他在蒐集資料時除了邱若龍當年提供的靈感來源,是否還有參照如鍾肇政的《馬黑波風雲》等其他名家著作?而他傳說中的「封刀之作」--「倒風內海三部曲」除了取材王家祥的同名小說之外,《熱蘭遮城日誌(記)》之類史料對於他當初寫這個劇本有什麼樣的幫助?魏導這時眼神總算亮了一下,笑著說「你居然知道《馬黑波風雲》,這個很久了耶」,其實這時我的內心OS也在偷偷迴響著「魏導真是比我想像中還要讀了更多的書」,不過這些話說出來未免太狗腿太諂媚了點,我還是決定用傻笑帶過就好。
魏導的確在腦海中塞了滿滿的夢,看起來好似在空中畫了一座接一座巨大夢幻的城堡。但他的強項與他的優勢,在於他很務實。他說無論王家祥還是鍾肇政也好,邱若龍還是鄧相揚都好,那些東西提供的僅是參考,他編寫劇本時一定要經歷將之轉化為自己東西的過程。那些戲劇性的轉折與元素,必須以普世情感作為最大公約數,必須以大眾口味去表現出來。他口沫橫飛開始說了起來,為什麼《海角七號》要參加小得不能再小的日本海洋影展及夏威夷影展,這可是有策略的。就跟片中每個角色的身世背景種族設定一樣,在創作的同時必須顧全操作公關行銷的可能性與便利性。魏導一再強調,拍片的每一個步驟都必須要考量精算過,然後要堅持住,千萬不能妥協。《海角七號》之所以敢投下新台幣五千萬的成本去做,也是大膽以《功夫》全台票房為標的去算出一個比例的結果(如果把台灣院線主流與非主流的電影用80╱20法則來分析,魏導認為一部國片應該有6000萬新台幣的票房潛力)。接下來魏導開始講解所謂「長尾理論」(The Long Tail)帶給他與《海角七號》的啟發,笑著說他失業在家可不是養魚、寫劇本、天天發怒、發夢、寫寫日記而已……。
我順勢詢問魏導對於國內輔導金的看法。魏導顯然不吐不快,表示他對於台灣輔導金一直有很多意見,可惜對許多官員說過很多次,卻都沒有被採納。他建議新聞局應該廣徵優秀企劃案,例如每年選出十件,每件按照企劃書裡所提預算的「固定比例」發予「前置發展補助金」(例如兩千萬的預算就發予兩百萬的補助金)。獲選簽約的案子必須在期限內正式開拍,如果做不到就必須照規定罰錢;預算規模倘若在開拍後與計劃書中差距過大(比如拿了兩百萬,卻沒依約開拍一部近兩千萬預算的影片,而是開拍一部五百萬的小製作),也必須受處分。
輔導金縮水剩下影片總預算的十分之一,還三不五時祭出罰錢處分規範,魏導這套辦法看似嚴苛,真正的輔導重點卻是放在企劃案獲選之後,由新聞局協助募資的相關策略及種種配套措施上頭。那不只是搞創投、搬出行政院國家開發基金、或是像金馬舉辦「合作製片會議」這類檯面上的簡單補助或是投資,台灣的輔導金政策應該從軟體到硬體徹底整合,新聞局、文建會與財政部等有關單位應該配合國內現有的影視相關資源,「跨部會協商」出一個從投資製作發行放映以及觀眾買票都有辦法抵稅減稅的積極性方案,同時也培訓國內導演與製片必需要具備「直接面對金主」的野心與膽量等實戰經驗。
魏導的腦內輔導金大計,的確比隨便丟出一本企劃書經過口試就有五百萬一千萬入袋的現階段輔導金政策或是各類影音專案補助還具挑戰性,簡直像是把創作者放到一個荒蕪的產業森林,雖然給了你一個救命袋,但距離森林出口顯然還有一大段路要走,林中有猛獸有毒蟲虎視眈眈,還有急流……。但我相信這樣的嚴苛,其實是來自魏導前幾年四處奔波《賽德克巴萊》籌資計畫卻告失敗,最直接也最深刻的自我覺悟過後的經驗分享,誠懇而且善意。
輔導金的話題還沒結束,車子卻突然停了下來,台南國賓影城就在眼前。我們下了車,繼續邊走邊聊。我問魏導「這十幾年來影響你最深的導演是誰?」
「當然只有楊德昌。」
「還有其他導演嗎?」
魏導搖了搖頭。
因為《七月天》以及其他短片無法事先提供DVD給我先看(我只在金穗獎看過《黎明之前》),所以我主持魏導的映後座談主持得有點心虛。一直到了兩個禮拜之後,我才在南方影展的高雄場次真正見識到魏導早期作品的魅力。
《夕顏》、《對話三部》、《後旋踢》、《黎明之前》四部短片連同16釐米長片《七月天》,不約而同被賦予了一個共通的核心命題,故事中的主人翁各自提出了對於自身生命歷程的一個自我檢視。《夕顏》裡的老婦藉由寫日記的方式與死去的丈夫、往日的自己對話;《對話三部》描述一對聽障男女在人生中三個愛情階段的不同「對話方式」;《後旋踢》以舞台劇形式呈現一名女子幼、青、熟、中、老等不同階段的心性狀態;《黎明之前》中死去的兩女(母與女)兩男(父與家裡僱工)即使來到冥界,仍無可避免地墜入宿命般交相纏繞的愛恨網絡。至於充滿一股莽撞、暴烈、草根氣息的《七月天》表面上在講徬徨少年「成家」因父喪而意外從當地幫派兄弟中尋求認同的青春成長經歷,卻在思索、批判兩性傳統價值觀、父權體制與國家機器之餘,精巧地將不同世代卻殊途同歸的悲劇性宿命論串連成一頁傷感的詩篇。
於是,我想起魏導每每不厭其煩在訪談中一再強調的,《海角七號》七封情書所關乎的故事緣起。原來早在創作短片伊始,魏導即持續關注個體生命歷史源頭此一母題,透過各樣的情境與變奏,去呈現國族歷史脈絡下因世代歧異所導致的種種荒謬;透過原點去發展、推動劇情架構的邏輯性,去經營作品的感情成份,去完成作品最後的意義。我相信,這樣的野心與氣魄,這樣的誠懇與寬容,來自魏導的堅定信仰。《海角七號》是魏導所畫出的第一個圓,儘管略見粗糙與斑駁,卻是台灣電影史上充滿意義的追尋與完成;而我相信,即將在2009秋季開拍的《賽德克巴萊》,會是格局上更為巨大的另一個圓。
望著銀幕上《七月天》尾聲那憤怒又無奈的一片大火,我心底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思緒忽然又回到兩週以前在公路上專訪魏導的短短一小時,他在車上疲倦、恍神、又有點情緒化的模樣。多麼超現實呀!
對了,專訪的錄音由於我個人的操作失誤,錄了整整一小時無聲的空白檔案。在此向魏導致歉,我說要把您的輔導金整理成一篇比較有系統的文章,大概只能留待下次再有機會了。
(非經允許,請勿任意轉載)